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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2、击梧桐(一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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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冰冷的河水将张濯彻底吞没,幽黑的暗河像是张开了饕餮般的巨口。
    深秋的水中飘满了枯黄的落叶,倒映着白惨惨的日光。如同幽冥地府前的暗河。
    可在那一刻,张濯竟然没有生出分毫的恐惧。
    他感觉不到冷与痛,他心底只余下唯一的念头:
    这世上还有什么会将他与苏郁仪分开?生离还是死别?
    除非是苏郁仪亲口告诉他,今生今世她都不想再见到他。
    那么他与她之间,唯剩下死别二字。
    他没有心力与运气再花上一个漫长的余生再与她重逢了。
    深秋的河水如同千百个牛毛般的针,刺破皮肉,直直地往人的骨头里面扎。
    张濯潜到水下,在目之所及处寻找苏郁仪的身影。
    记忆中,她是会凫水的。即便如此,他依然心头惴惴,害怕这滔滔不绝的河水终将会带走她那一抹芳魂。害怕这条贯穿雁回山的河流是天上迢迢暗度的银汉,分割出人神两界,让他们今生再不能相见。
    张濯潜游数十米,终于见到了水中的一个人影。
    她于水中浮浮沉沉,如同一尾溯流而上的鱼,显然她也用尽了大半的力气,只能勉强于水中保持平衡不被吞噬。
    “苏郁仪。”他的声音被潮湿的水声掩盖。
    “苏郁仪!”他又叫了一声。
    苏郁仪回头看来。
    波涛中,张濯的乌发贴在他的脸颊上,薄唇被冻得泛青。
    他在笑,眼底那片终年不散的雾似乎也被清晨的风吹散。
    河水湍急,一句话的功夫,二人又被河水冲散。
    郁仪放声道:“你怎么………………”
    她的脸上全是水,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如同被水洗过。
    张濯说:“你等等我。”
    他钻入水下,潜游数丈,于水下拉住了郁仪的手。
    十指交握。
    “走。”张濯只说这一个字。
    他用单手划水,从始至终都紧紧握住郁仪的手指。
    不要再松开了。
    今生今世,永生永世,都不要再松开了。
    张濯想说:苏郁仪,你好大的胆子。
    他还想说:你知不知道我在马背上见你跳进水中,吓得魂飞魄散,脑子里一片空白,甚至忘记了自己该如何呼吸。
    到最后,他还是什么都没说。
    甚至他想感谢苏郁仪没有甩开他的手。
    她在拯救前一世,那个坠入永夜中还没醒来的自己。
    那个困于绝望梦魇里,一次次惊醒的自己。
    那个分不清现实与虚妄,于孤单长夜中睁眼到天明的自己。
    她在给他一个自我赎罪与救赎的机会,纵然她对此毫不知情。
    于江水中,张濯握住了一根探出堤岸的柳枝。
    他把郁仪带到自己身前,叫她抓握好。
    “这跟柳枝未必能经受得住我们两个人,你在这里握好,我到前面去想办法。”说罢,张濯便想松开自己的手。
    一只同样冰冷的手却将他的手反握住。
    “不要走。”她道,“若真要死,便一起死在这里。”
    张濯笑:“说什么傻话,你不能死,你还有太多的事情没有做完。”
    郁仪的眼眸乌黑:“那你呢,你就可以轻易去死吗?”
    “我也不会死。”张濯道,“也许数丈之外,也有能供我借力的东西。”
    “别说谎了。”郁仪拆穿他,“我们一起都留在这。”
    他们两个人都被冻得打颤,郁仪说:“若今日我要死在这里,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。”
    在这呼啸的河水中,她垂着眼,不去看张濯的眼睛。
    “你喜欢我,是吗?”
    她终于问出了这句话。
    或许她早就洞悉了张濯的心意,却迟迟不想点破。
    苏郁仪不是一个耽溺于小情小爱的人。
    很多事,张濯明明可以不这么做,偏偏却又做了。
    她屡次告诉自己,这些或许都是张濯机关算尽的利用。
    那这一次呢?
    谁会用自己的命来算计别人?
    谁又会甘心用自己的命来换别人的命?
    郁仪一直很明白,爱是有理由、有尽头的。
    她想不通,所以不得不问。
    她又有哪里值得张濯如此对待。
    在这河水的涛涛声里,张濯附在她耳畔轻声道:“并不是每件事,都要有结果的。”
    “我不说,不是我不敢说,而是没有必要。
    “因为我的心意,不值一提。”
    他的呼吸都是冷的,语气却很热忱。
    张濯知道,他一直不能原谅自己没有保护好苏郁仪。
    而他的生命又在一点点流逝。
    如果可以,他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为她而死。
    他才能彻底得到一个赎罪般的解脱。
    张濯的话音才落,那根本就不坚韧的柳枝应声而断,他们两人又再一次被河水裹挟着向下游飘去。
    江心布满嶙峋的怪石,张濯把郁仪护在怀中,越拖越紧。
    他说:“我怀中有一枚花火,你若能上岸,便将它擦燃,会有人来救你。”
    他还说:“若我死了,我府上的东西你可自取,不论是钱帛资币还是舟车房契。
    他还说:“你不要觉得愧疚,这条路都是我自己选的。”
    “你闭嘴。”郁仪道,“你说的话我一个字都不会听的。”
    她从怀中拔出张濯赠与她的匕首,狠狠扎进河床松软的泥土中。
    随着惯性向前飘出近一丈远,终于堪堪停下。
    这里水势稍缓,脚下可以踩到随水摇荡的藻荇。
    两个人都已力竭,郁仪道:“你踩着我的肩膀上去。”
    张濯道:“这是我要对你说的话。
    他侧身挡住背后的江水,一手扶着匕首,另一只手摆出一个供郁仪借力的姿势:“来吧。”
    此刻显然不是讨价还价的好时机,所以郁仪也没有犹豫。
    她踩着张濯的臂弯,抓住江堤上的一棵小树,终于爬了上去。
    郁仪回过身,趴在岸边对着张濯伸出手:“来。”
    在这清冷的秋日早晨,岸上那个浑身湿透的女孩子,眼底流淌出的满是坚韧与顽强。
    张濯握住她的手也爬上了堤岸。
    他们两个人并肩躺在枯黄的秋草中喘息良久。
    那把匕首被白浪彻底吞噬在了河水深处。
    张濯从怀中掏出用油纸包裹着的花火,却被郁仪按住了胳膊。
    “我担心他们还有同伙在附近,我们现在点燃花火,若他们的同伙赶到,只怕我们在劫难逃。”
    她抬起眼睫:“听我一次,显清。”
    张濯蓦地笑了:“你啊。”
    他抬起一只手挡住自己的眼睛,似乎是为了躲避日光的照晒。
    “既然这么叫了,可不许再改口了。”他又轻道。
    郁仪坐直身子:“自然是不会改的。”
    日光焚金,光华普照。
    张濯的唇角勾起:“你的小字是叫窈窈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郁仪平声道,“我母亲起的。”
    他轻轻把挡住双眼的手放下来:“欲为万里赠,香香山水隔?”
    “不是。”郁仪道,“是至道之精,窈窈冥冥‘的窈窈。”“
    这一句取自庄子,意思是道之所在,高深玄妙。
    所谓窈窈,便是高深的意思。
    “凡人见这字,总会想到‘窈窕淑女‘上去。”张濯道,“你母亲是不同凡响的人。”
    “她喜欢看书。那时候她已经不大看过去常看的经史子集了,但是她还是想从那些书里为我选个名字。”
    “这个名字是她送给我的,除了生命之外,最珍贵的礼物。”
    不能忘的东西太多了。这一生能与她有情感纠葛的人又太少了。
    所以她来到了紫禁城,依然没有改掉自己过去的名字。
    当年在扬州时,平恩郡主没有让任何人知道过她的真名,所以别人都只知道她小字叫窈窈。
    张濯亦坐直身子,擦燃火石,点起一堆篝火,好让他们两人尽快烤干衣物。
    两人一左一右对着篝火坐着,良久都没有再说话。
    郁仪突然站起身,走到张濯身边坐下。
    在火苗噼啪燃烧的声音里,她说:“你受伤了吗,要不要我帮你看看?“
    张濯摇头:“不曾。”
    郁仪指着他的衣服,上面涸开一圈淡淡的血痕:“撒谎。”
    她的发丝不滴水了,人也恢复了一些力气:“让我瞧瞧。”
    张濯握住她的手:“下山要紧,我不碍事。”
    他便是这样一个,就算是死,也要嘴硬的人。
    他要松开她的手,郁仪又反握回去,张濯用了两分力气想要挣脱,郁仪却又不肯。
    到底是张濯先认输了,他总是害怕会弄疼她。
    “将我方才讲的话都忘了,可好?”他同她商量。
    “不好。”郁仪毫不留情地回绝,“君子理应一言九鼎。”
    “我不是君子。”张耀正色道,“你也不是第一天认识我。’
    郁仪说:“你若不是君子,那我就更不会听你的话了。”
    张濯被她气笑了:“伶牙俐齿。”
    他分明没有回答郁仪那个关于“喜欢还是不喜欢”的问题,她却好像早已将答案了然于胸。
    是他对她太宽纵。
    也是他从来没有忍心真的拒绝过她。
    “雁回山下有农舍,我们只要下了山就能找到歇脚的地方。”郁仪道,“到了那时候,我们就安全了。”
    她站起身,张濯也随着她站起身。
    郁仪将篝火用河泥压灭,两个人便一起沿着河水向山下走去。
    “方才那个人,你认得他,是吗?”
    “嗯。”郁仪不知道该如何为他定义,“他喜欢我母亲。
    这个故事太漫长,郁仪用最简单的方式讲给张濯听:“他为了给我母亲赎身,做起了杀人越货的勾当,坐了十几年的牢,我母亲只以为他一走了之,至死都不知道他还惦念着她。”
    “他不是什么好人。”郁仪很平静地说道,“但我谢谢他爱过我母亲。”
    郁仪长大了,也更加坚定了。
    她可以辨认出自己的心,也能把一件事分成两个方向来看。
    善恶不是对立的,人总是有不同的立场。
    她应该去怪谁呢?
    怪花影楼的鸨母,可平恩郡主是官/妓,原本就不能被赎身。
    要怪只能怪害死她满门的人,怪这皇权之下,人命为草芥。
    她沉默了片刻,又问:“他会死吧。”
    张濯嗯了一声:“你不想让他死吗?”
    郁仪摇头:“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。”
    张濯说:“我想派人杀了他,我害怕他暴露你的身份。”
    郁仪道:“他若死了,又有谁来指认三千营中的假令牌是谁造的。又将要从哪里找到线索,查到那个贩私盐的盐商到底是什么身份?”
    “我赌不起。”张濯轻声道,“他若在刑部将你和平恩郡主的身份公之于众,你就非死不可了。”
    郁仪安静了片刻,才说:“那可是三千营啊,多少精兵强将,多少武器辎重。退一万步说,若这真的是为我设的局,那我也该找到那个想要谋害我的人。”
    张濯静静地看着她,几次想要说话,最后他终于说:“我听你的。”
    无非是再对他威逼利诱,多花些功夫的事情。
    郁仪对着他一笑:“谢谢你,显清。”
    “不必言谢。”张濯笑道,“我已经说过很多次了。”
    山路崎岖,他们从一前一后,渐渐走至并肩。
    二人垂在身侧的手,屡次轻轻擦过,又若无其事地分开。
    如此数次,张濯终于又一次拉住了她的手。
    他没说话,郁仪也没说话。
    只有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。
    “我们能不能就这样,不被命运找到?”张濯如此轻声问道。
    这也是前一世,苏郁仪曾经问过他的话。
    那一刻,他却没有勇气回答她。
    身后的人沉默了片刻,郁仪说:“为什么要害怕命运?”
    “我的命运在我自己手里,我希望你也是。”
    张濯眼底渐渐起了晶莹,被他无声擦去。
    苏郁仪就是这么一个勇敢的女孩儿。
    张濯看似引领了她的人生,殊不知其实是苏郁仪,教会了他太多东西。
    譬如坚定,譬如顽强。
    她从没有屈从于命运。
    反而在命运的荒原里枝繁叶茂。
    她有一万个理由,值得张濯去爱。
    “好。”他如是回答她。
    他们两人又在沉默中走了很久。
    直到河流变缓,直到茂盛的树木渐渐被平缓的草甸所取代。风里满是人间祥和的烟火。
    渐渐听见人声鼎沸,渐渐看见袅袅炊烟。
    路总归是会走完的。
    张濯终于松开了她的手指。
    “若你明了我的心意。”他背对着她,一字一句,“我还要告诉你一句话。”
    “我从来没有想过要用情谊二字捆绑你、束缚你。”
    “相反,我心甘情愿地成全你,祝福你。”
    “窈窈,我愿做为你托底的人。”
    我知道你不是紫藤萝而是梧桐树。
    待到秋来百花杀尽,我愿以我之血肉,为你流至最后一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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