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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9、小重山(三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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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应星二字,也是前一世张濯为郁仪取的字。
    那时他们以师徒相称,磊落坦荡、问心无愧,自然也没有人非议。张濯甚至主动为郁仪办了生日宴。
    可如今于清白二字上,他于心有愧,再也没有了为她办生日的勇气。
    所谓“应星‘,指的是岁星。
    在天干地支纪年以前,人们都用岁星纪年法计算时间。
    岁星每十二年于天空中环绕一周,先秦时,人们常以岁星定岁名,只有到了汉武帝推行太初改历之后,才渐渐废止。
    纵然废止了岁星纪年法,但岁星依然高悬于苍穹之上,千万年照耀人间,光辉不减分毫。
    那时,他希望年轻的郁仪,也如同熠熠生辉的岁星那样,用自己的清晖垂泽万世。
    应星不落,光照千古。
    郁仪垂着眼睫,轻轻念过两次。
    应星,应星。
    苏应星。
    “多谢张大人,我很喜欢。”她轻声道。
    宫中的女官大多没有自己的表字,旁人便用职务敬称。
    即便是孟司记,他日若有史官为她写传,也不过是区区一个司记孟氏而已。
    张濯给予她的名字,像是另一重身份,也是想让她知道,她和站在朝堂上的每一个男人,不会有半分区别。
    郁仪,应星。
    前者是母亲的养育之恩,愿她郁郁苍苍。
    后者是张濯的提携与指引,祝她前路坦荡。
    张濯道:“原本贺礼是备好的,只是我今天……………”
    没想到会在此刻见到她。
    这样月明星稀的夏夜,静得听不见一点声音。
    只有檐下的竹灯笼,轻轻摇动着,将湘妃竹的影子抖落在墙壁上。
    张濯笑道:“酒既已喝完,我就要告辞了。”
    郁仪静静地看着他,有话冲到唇边,到底没有说出口。
    她的踟蹰被张濯尽收眼底,他抬起手,轻轻拍了拍郁仪的肩膀。
    “别有负担。”
    他徐徐道:“错在我,本不该叫你发现的。
    烛光将郁仪的眼底照亮,她轻声说:“张大人向来对别人都是这样好吗?”
    张濯不点头,也不摇头。
    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两次,才道:“你希望如何?”
    “若你希望我对所有人一视同仁,那我便一视同仁。若你希望是例外,那便是例外。”
    他的话不带半分进攻性与侵略性。
    “你的人生还很长,对你来说,张濯本不值一提。”
    活过两辈子的张耀,并不想用自己的人生阅历与经验,来征服一个本该闪耀光辉的女人。
    付出并不仅仅意味着得到。
    他早已经对很多事都看淡。
    他想起瀛坤阁前的那个不算旖旎的拥抱。
    那是他们两世最亲密的接触。
    张濯其实也能感受到自己身体的每况愈下,譬如今日喝过的这一杯酒,或许会让他胃痛多日。
    譬如他每每回忆起前世,那份头痛几乎让他视力模糊。
    他只想在上天把一切都夺走前,给郁仪留下更多的东西。
    仅此而已。
    张濯不想再放任这番古怪的气氛,于是换了个话题:“你今日去见了陛下,是吗?”
    “我把周朔平的事,告诉了陛下。”
    郁仪其实没有完全透露实情,她已经和祁瞻徇秘密约定,明日在众大臣议事时,逼迫太后下旨抓捕周朔平。
    张濯会不会阻止她,郁仪不知道,但是她不想听张濯的劝阻。
    “你查得很快,甚至已经想到要去查周朔平名下从民籍变为佃户的人数,真是很聪明。”
    郁仪一点即通,举一反三,对于老师来说,是个优秀机敏的学生。
    “黄册那边……………”郁仪看向张濯,“还在修吗,会对傅阁老不利吗?”
    前一世在郁仪死后的十年间,修黄册几乎成为了一项巨大的负担,民力与财力大把的投下去,换来的也不过是后湖上堆积如山的废纸。
    黄册的实际意义从记录各地的财政状况,变成了一个虚伪的符号,除了震慑地方官员之外,渐渐没了实际作用。
    如此看来,似乎很多努力都是白费的。
    它们将会腐朽、将会走向毁灭。
    但张濯并不打算告诉郁仪,他只道:“傅阁老那边不必担心,至于黄册,还是会修好的。”
    作为青史车轮上的一颗铆钉,张濯不想溯流而上,扭转不可改变的大势所趋。
    留给他的时间不足以完成这件事。
    但郁仪或许可以。
    他要做的是,不要让自己的言辞,影响郁仪的判断。
    “在朝堂上荫蔽周朔平的人......会是赵公绥吗?”郁仪问。
    张濯用指尖沾了一些杯中的残酒,在桌面上画出一个框架图。
    “整个大齐,就像是人身体里的血脉。”张濯轻声道,“县一级便是这些血脉的末端,一级一级如同万川归海般汇入更大的血脉里。而官员与官员、上级与下级的关系,更是错综复杂。官官相护、上下勾结、结成党羽。”
    “这是千百年来都改变不了的事,从过去,到将来。或许有一天,有人也会把你我视作一党。”
    张濯顿了顿。
    若真如此,他们二人的名字,将会被史官写在一起。
    那对张濯来说,何尝不是另一种圆满。
    “每一根细微的血脉联结在一起,构成了我们身体中最主要、最基础的结构。这对大齐来说,也是同样的道理。所以若是想要去深纠下去,赵公绥不可能对此事一无所知。
    郁仪安静地将张濯说过的话一点点记在了心里。
    纵然张濯没有疾言厉色,也未曾强迫她烂熟于心,可郁仪明白,一个愿意和你讲真话的人是何等重要。
    虽然张濯不愿意自称是她的老师,可他静水深流般的教导与指引、不宣之于口的关怀与帮助,何尝不是一种恩情。
    夜已深,桌上的酒痕也已经干涸。
    “今夜的戏已经唱完了。”张濯扶着桌子站起身,他身子微微晃了一晃,郁仪想扶,他已经自己站定了。
    “你开心吗?”他笑着问。
    “自然是开心的。”郁仪看着张濯的眼睛轻轻答,“谢谢张大人。”
    “若此刻能长久,未尝不是件幸事。”张濯说完这一句,将自己氅衣的系带重新系了系,“告辞了。”
    郁仪上前一步要送他,张濯却又回身,抬手按住她的肩膀。
    “不必送我。”他如是道。
    可分明张濯曾说过,他是为她送行的人。
    偏偏反过来,他又不情愿了。
    便在郁仪的注视下,张濯一个人穿过浓郁的夜色,消失在了那道木门外。
    他离开时脚步很轻,出了门,还不忘记随手替她将门掩好。
    清夜沉沉动春酌,灯前细雨檐花落。
    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了,郁仪又在庭中站立良久。
    每月初十是太后视朝的日子。
    郁仪侍立在太后身边,司礼监与内阁大臣一左一右,分列两排。
    祁瞻徇坐在龙椅上,余光却悄悄瞟了几次苏郁仪。
    起初时,大臣们依例奏报起大事小情。
    从平定北疆,再到于京畿设置屯田。从兵部调兵分驻、巩固四方,再到礼部重修礼教、户部在大运河沿岸修筑仓廪,以便转输南粮北运。大事小事,无不要上达圣听。
    祁瞻徇也如过去每一次朝会那样,每到一个问题,都会恭恭敬敬地说一声:“恭请母后决断。”
    似乎这和过去一样,都是寻常得不能再寻常的一天。
    直到所有大臣的奏报皆一一批复,太后看向刑部尚书:“抚州知府的事,可有定调?”
    比起军国大事,一个区区抚州知府,都显得有些不值一提。
    刑部尚书走上前来,稽首再三:“从抚州各县调来的七十八名官吏中,有十三人愿意作证,说抚州知府确有鱼肉乡里的行径做派。只是关于黄册之事,尚不曾有人能作证。”
    他抬起眼睫,眼风与赵公绥撞在一起,复又低头道:“微臣还会再审。”
    区区一份口供,对于刑部尚书来说,不过是手到擒来的事。只是他还需要试探太后的口风,等她默认。
    太后看向郁仪:“你那边可有进展,若无进展……………”
    等的便是这一句。
    郁仪上前来,跪在皇帝与太后的面前。
    “刑部令史秦酌派人快马加鞭送来一本账簿。上面记载了抚州商人周朔平,侵吞田产、逼民为奴、篡改宜黄县青册、抚州黄册之罪。”郁仪仰着头,字字铿锵,“还请陛下与娘娘明察。”
    四野俱静,不乏有人倒吸一口冷气。
    就在所有人都决定将此事结案之际,苏郁仪抛出的何止是平地惊雷那么简单。
    刑部尚书飞快地与赵公绥对了对眼神,二人眼底皆阴云密布。
    张濯神情未变,显然对此早有预料,可依然将手握成拳。
    太后自然也不曾料到郁仪手中已掌握如此多的证据,她沉吟不语,显然是在思考下一步该如何做。
    赵公绥已然上前一步,痛陈道:“娘娘,这实属无稽之谈。周朔平此人两袖清风、誉满天下,这样的事若说是他做的,实属万万不能相信。”
    另一边,刑部尚书与侍郎亦纷纷长揖替周朔平进言:“别说寻常百姓,便是朝中各部中都有受过周朔平恩惠的官员,这些人可都和你苏舍人一样,是寒门出身。如果没有周朔平广施恩德,他们只怕此生都不能踏入紫禁城一步。是周朔平给了他们
    这个机会,也是周朔平,让我们大齐能得到如此多的饱读之士。”
    郁仪抬起头看向祁瞻徇,祁瞻徇不动声色的微微颔首,于是郁仪再次看向太后。
    “得周朔平恩蔽的进士一共有三十五人,他们名下至今都诡寄着周朔平几千亩田产。”郁仪猛地转头看向工部尚书,“工部员外郎王宽名下有田产数百亩,可他分明是商籍,如何会有如此大量的土地?”
    “这几千亩田产要缴纳的税赋,诸位可知能供多少户生民吃上饱饭?逃漏的税金与徭役,又是多少百姓赖以为生的生计?”
    她说得是实情。
    只是所有人都以为此事太过细微,不会被发觉。
    又或者是他们太傲慢,自诩天衣无缝,不会被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小舍人发觉。
    所以措手不及。
    只是王宽也好、周朔平也罢,说到底都是棋盘上的小卒。
    大臣们害怕的无非是牵连到内廷、牵连到自己。
    于是一时间无人敢表态,无人敢辩驳。
    便在此时,张濯轻轻走出一步,与郁跪在一处:“臣有失察之罪。”
    这便是公然承认,郁仪所说的都是实情。也是自白,愿意将此事彻查下去。
    所有人都将目光转向太后,等她开口做最后的决定。
    就在此刻,祁徇骤然站起身来。
    这个向来在朝堂上唯太后马首是瞻的年轻皇帝一拍桌案:“抓!把周朔平给朕抓到京师来!”
    祁瞻徇从来没有在大臣们面前如此高声说过任何一句话,他藏在袖中的手其实已经冰凉,微微发颤。可他的脑子里,一直回响着苏郁仪说过的话。
    “如今,太后虽然摄政,陛下却是名义上的皇帝。江山社稷,陛下是名正言顺、当仁不让的主君。陛下虽然年轻,但一步一步将朝政归还到陛下手里,是太后娘娘不得不做的事情。娘娘与陛下母子一体,娘娘虽然私下里严苛,但到了外臣面前,
    娘娘是不会轻易拂了陛下的颜面的。因为她要为陛下亲政铺路,也要让陛下立威。如果娘娘公然拒绝了陛下的旨意,岂不是会让大臣们都以为,陛下的旨意根本不是一言九鼎、金口玉言。所以无论如何,只要陛下开口,娘娘都会给陛下一个面子,
    不会直接将陛下的话全盘驳回。”
    那时,苍茫的暮色之下,郁仪的眼睛坚定又明亮。
    “只要周朔平到了京城,我们就会有更多的办法从他嘴里挖出东西来。到底是谁在护着他,又是谁在借他的手,觊觎全天下百姓保命的银子。”
    国事、朝政,无非是亘古不变的东西。
    变数在哪里?
    变数是人心。
    这是祁徇第一次感受到权力令人血脉偾张的魅力。
    他没有回头看自己的母亲,因为他知道,太后的目光定然已经落在了他的身上。
    祁瞻徇学着他父皇的样子,冰冷又锋利地看向在场的大臣们:“怎么,你们要抗旨吗?”
    众人面面厮觑,太后的声音已然响起:“没听见陛下的话吗?”
    祁瞻徇的心中骤然一松。
    轻轻呼出一口浊气。
    大臣们皆缓缓跪倒高呼陛下圣明、太后圣明。
    他有点想笑,下意识看向郁仪。
    而郁仪正随着张濯和所有大臣一起,匍匐在他的面前。
    朝堂之上,唯他一人负手而立,而众生臣服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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