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周子良赤脚踏上孽镜台时，青灰色的石砖正渗出丝丝寒气。他局促地搓着双脚，长衫衣襟下肋骨随着喘息起伏，隐隐地透露着他的不安。
“叮——”
烟雾缭绕中，青铜镜框上的蟠螭忽然睁开十二对红宝石眼睛。
镜面泛起涟漪，一个个不同样子的周子良在波纹中碎成千万片，又在齿轮转动的咔嗒声里重新拼合。
周子良的魂魄此时神色已经平静了下来，他看见镜子中二十岁的自己蹲在富户的后墙根，怀里揣着半袋玉米面。
片刻之后，天色暗了下来，周子良跑到城东，把布袋塞给一对逃荒的母子，女人枯草般的头发上别着半截桃木簪，小男孩啃着他最后一块榆钱馍。
当巡夜的梆子声逼近时，饿极了周子良抓起墙角的榆树皮就往嘴里塞，锋利的边缘刮得喉头冒血。
崔珏手中的勾魂笔在朱砂砚里蘸了蘸：“偷盗富户粮食，按律当入热脑地狱。”
突然，已经消失的母子俩又扑到镜前。
母亲瘦骨嶙峋的手掌按在冰冷镜面上：“可娃娃眼睛都饿绿了啊！我的簪子上刻着‘长命百岁’，我的孩子还要长命百岁啊......”雾气漫上镜面，将呜咽声绞成碎片。
第二道齿轮声响起时，镜中暴雨如注。
年长几岁的周子良蜷在渡船篷下，蓑衣滴滴答答淌着水。
周子良知道，这时候的自己距离那场饥荒已经过了数十年。
对岸山道上闪过微弱灯火的光斑，他抓起船桨就要撑船。
镜外的周子良喃喃：“那晚我在等人，说好戌时......“
镜中里的周子良在惊雷中守到子夜，当闪电劈亮河面，他摸出半截蜡烛点在船头。
“高烧三日不退。“崔珏手中生死簿翻页，“然二十年间摆渡未收分文。“
最后一道烟雾腾起时，镜中的白光刺得人睁不开眼。
镜中周子良的年岁似乎没有任何增长，可是他自己知道，这时候又过去了数十年，兢兢业业攒了些许家财，最后都送给了那些因为战乱流离失所的乞儿。
蒋歆饶有兴致的看着镜中的一切，手中的惊堂木迟迟未落。
孽镜台忽然迸发七色流光，投射出第四幅画面。
六岁的周子良跪在祠堂，额头贴着青砖地，“孩儿愿代爹爹眼疾“的童音震得香炉灰簌簌而落。供桌上，他偷藏的半个窝头还冒着热气。
齿轮停止转动。
判官笔尖垂下的朱砂泪，在生死簿“周子良逆天而行“这几个字上晕开一抹红云。
周子良突然双膝跪地，告诉崔珏：“府君，我这一生极其漫长，我有许多不得已的情景，在此情景之下，也曾经做过不应为之事。如果蒋侯和府君要定我任何罪责，我愿一力承担！”
蒋歆却在此时开口了，“好了，好了，元靖不要玩笑了！看看子良现在的情形，那里还有城隍君半点气度？你这判官也是顽皮，对自己人也是狠的下心！”
崔珏嗤笑一声，放下手中的判官笔。
生死簿上其实已经按照周子良的生卒年份写得清清楚楚。
他告诉周子良：“孽镜台虽然能够再现你生前所作所为，可是它却不能判断你的善恶。所谓善恶，自然是有蒋侯进行定夺。这些年你身在人间，为了人间也算是殚精竭虑；你有幸躲过了战争、瘟疫、饥饿、寒冷，还力所能及帮助其他人，是纯善之人。这一次你阳寿已尽，是福也是祸。我们纵然是想网开一面，也不会像让你像之前上官家主体内的高承启那般，留着记忆，进入下一世。”
蒋歆认同地点了点头，随手将自己案前的路引交给周子良，“子良，拿着这块路引去轮转王殿交给薛礼；再去孟婆店，让泰媪给你熬上一碗浓浓的汤；之后，你就可以走玉桥，来世必然是在勋贵之家，也不必再受人间疾苦。”
周子良这才反应过来，蒋歆和崔珏竟是在此事上考验他，看他有没有勇气承担自己在人间的所作所为。
他接过玉制的路引，向两个人行跪拜大礼，却被崔珏给拦住了。
“地府常言，众生平等，何必行此等大礼？即便是那些魂魄进入地府行礼，也不过是威压他们，让他们猝不及防，能够实话实说。”
蒋歆难得慈眉善目，“没错！至于你，大可不必行此虚礼。你尽快投胎转世，这一次做个闲散之人，天庭地府的这笔烂账，不要再牵扯进来了。放心！我和元靖以及地府众神官自然会竭尽全力保三界平安。”
周子良听平时沉默寡言蒋歆此时竟说了这许多话，心中也有几分感触，最后长揖行礼，“子良在此拜别二位仙尊，来生有缘再见！”
崔珏打趣道：“或许你的来生一出生就有了慧根，可入道门，修道成仙。到时候我们自然会再见的。这漫长的一生，尽早结束吧！”
周子良再行一礼，转头离开了秦广王殿。
蒋歆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口气，“元靖，你说周子良这下一世能过得什么样？还能像这一世般长生不老吗？”
崔珏整理案头，眼睛都没抬，语气平静地说：“子文，难道你还不了解泰媪吗？她会真的给子良熬上一碗浓浓的孟婆汤，让他忘记今世今生？”
蒋歆听到这话，嘴角抽搐了一下，似乎想要露出一个笑容，可是很快又忍了下去。
他清咳一声，“泰媪乃是与后土娘娘同为上古女神，虽有些任性，却是有大仁大义。我也不会过于苛责她……”
崔珏哈哈大笑，“不聋不哑，不做家翁！蒋侯可是将这句话贯彻的如此彻底。既如此，如果子良的来生还带着今世的记忆，我便下凡做他的引道人，助他修道成仙。或许京城的城隍君还能留给他呢！”
蒋歆笑了，“这段时间，京城的城隍庙就有劳崔判了！”
崔珏再次笑了出来，“我就在想着，蒋侯是不会让我那般轻松地留在地府。你且放心，我定然会稳住京城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