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郁仪是没有资格独自提审犯人的。
当她跟着许奚御史一道前往刑部大牢时,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,所以当她看到死囚韩氏的惨状之时,没有像从前一样汗毛耸立。
她的从容倒是让许奚微微吃了一惊。
许奚看了她一眼:“若是害怕可以出去等。”
“不害怕。”郁仪抬头看他,“还是许御史觉得我会害怕呢?”
许奚没说话,开始走上前问韩氏关于案子的事。
韩氏不知道挨过多少打,早就养成了条件反射,还不待许奚开口,便匍匐在地,将案子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道出:“除夕前,我那死鬼丈夫又多喝了酒,从家里偷了钱填他的赌债,我气不过和他争执几句,他反过头来要拿刀捅死我,这时我那奸夫夏源
渤恰好经过,见我们屋内起了争执就赶来帮我,我二人一起将我那丈夫捅死在地,然后抛尸在了河沟里。”
许奚说:“你房内有争执,夏源渤又是如何进来的?”
韩氏气息奄奄:“翻墙。”
“杀人是谁动的手。”
“是我。”
许奚继续问:“抛尸又是谁去做的。”
韩氏说:“也是我。”
“无人发觉吗?”
“无人。”
许奚看向郁仪:“你有什么想法。”
郁仪走到他身边,蹲下来看向韩氏:“你也说了那时是除夕,街上的人多如牛毛,你去抛尸,为何会没有人看见?”
韩氏看也不看她,机械地回复:“走的是小路,没有人看见。”
“小路?”郁仪继续问,“你家屋舍离抛尸的河沟一共有数百步,即便走小路,也要绕过村中最繁华的空地,当真一个人都没看见吗?”
韩氏两眼无神,空洞呆滞道:“没看见。”
“你丈夫好歹也是个成年男人,你怎么做到把他扛到河边的?”
“我是个农妇,平时扛一头羊也能走路,更别说他了。”
郁仪轻声说:“你可有冤屈,告诉我,别屈打成招。”
这一句说完,韩氏的目光终于聚焦在了郁仪脸上:“让我死吧,姑娘。”
郁仪的心被这一句话揪了起来,她轻声道:“你一心求死,这岂不是让有心要害你的人得逞?你死了,所有的罪名都会安在你的身上,你的亲人也会被你株连。”
韩氏的身子轻轻抖了一下,她嘶哑着说:“是我杀了他,你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“苏给事。”许奚叫了郁仪一声,“你出来一下。”
于是郁仪站起身,跟着许奚走到门口。
“你说她是冤枉的?”许奚淡淡问,“你可知道翻供是什么下场?”
“这个案子是刑部、顺天府、大理寺一同过问的,昨日也上报给了太后,她已经是非死不可了。只是她的奸夫夏源渤涉及到锦衣卫那边的事,一时间也不好定死罪,先把她处置了,案子才能更快的了结,你方才的一番话,若她真因你而翻供,又
少不了一番严刑拷打,我劝你还是别白费力气了。”
郁仪并不是第一次和刑部打交道,清楚刑部的手段:“如今先定了韩氏的死罪,然后等她死了,再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她身上,这样就能把夏源渤摘干净了,这些年来刑部都是这么当差的吧。”
许奚听罢笑了一下,他说:“苏给事,这样是最好的结果。”
“一个普通的农妇,论对朝廷的贡献,夏源渤可比她高多了,死了她,保住了夏源渤,未尝不是一件好事。人命是有高低贵贱的,低一等的人就是比高一等的人,命更贱。”
说话最后这三个字,许奚显然感受到了面前的苏给事眼中有着压抑的怒色。
“她命贱,是因为她没得选。”这是郁仪的第一句话。
“若她能像男人一样谋生,何至于成为一个你眼中的无用之人?”
“若她有的选,她也不至于嫁给太监,被人戳脊梁骨这么多年。”
郁仪指着远处的牢房,继续说:“现在,你们连清白都不给她。”
她没有高声,一字一字像是钉在房梁上的铆钉一样坚硬。
许奚面无表情地说:“不给他清白的人不是我,你不要在这跟我使脸色。”
“好,”郁仪深深吸了口气,“我要给她翻供。”
“你自己也看见了,是她自己不肯改口的。’
“她已经被打怕了。”郁仪道,“你看她身上的伤,我听说她在顺天府的时候一直不肯认罪,是到了刑部才终于低了头。”
郁仪想到了一个人,王宽。
那个斯文腼腆的员外郎。
他因被卷入周朔平的案子里,被初出茅庐的皇帝下令重刑拷打。
她最后一次见到他时,他也是遍身的伤痕,却始终不肯改口。
如果问郁仪心底有没有什么遗憾的话,她每每想起王宽,都觉得心情复杂。
愧疚。
如果那时的她能再圆滑一些,如果那时的她能够对刑部的手段懂得更多一些,会不会王宽就不会落得惨死的下场。
哪怕只落得一个流刑,也总好过失去了性命。
在刑部这样的地方,让一个人死,比喝水还要容易。
许奚审视地看着她,淡淡道:“把你从科道提来时,没想到你还是个硬茬。”
“我没功夫在这和你白费力气。”许奚道,“这个案子即便是次辅本人来了,也没有翻案的余地。死的姜珩是高掌印的干儿子,你拿什么来承受他的怒气?”
“高掌印的干儿子没有上百也有几十个了吧,他自己只怕都记不清楚。”郁仪不买账,“说到底还是两个衙门里的事,何苦要害得韩氏丢了性命?“
刑部的几个堂倌没料到都察院的人先在这里起了内讧。
他们不敢上前,只远远看着许御史和苏给事站在日头下说话。
到最后,许奚将卷宗往郁仪怀里一塞:“这事我不管了,有什么事你直接报给傅次辅吧。
说完,他就走了。
郁仪不知道的是,许奚曾经也和她一样,想要做一个为民请命的人。
可当官久了才知道,有些事说到容易做到又太难。
过刚易折,人至察则无徒。
当他太追求纯善二字,就会被人视作异类。
这些年,他在这二字上吃了太多亏,被理想辜负了太久,许奚早已经决心不再做一个好人。
譬如现在,他把这个案子甩给了苏郁仪,日后她镣铐加身,就与他许奚无干了。
郁仪拿着卷宗头也不回地进了大牢,她重新走到韩氏身边,心里一直在思索。
这个案子,归根结底还是高世逢自己在咄咄逼人,而锦衣卫那边是希望能尽快结案的。
看似是锦衣卫理亏,实则暴露出了一个问题:高世逢不想就这么轻易结案。
所以他才会看似公允地将傅昭文推出去,因为高世逢心里明白,以傅昭文的为人,是断断不能容许不分青红皂白就结案的。
如果往更深处考量,或许这个案子的始作俑者就是高世逢本人。
这些年来,周行章带着北镇抚司,明面上是拱卫京师,实则背地里调查官员们的私隐,既成了太后的心腹,又让整个朝廷的官员们都心中颤栗,高世逢只怕早就看不过眼了。
他只怕是想假借这个案子,弹压整个锦衣卫和北镇抚司。
韩氏也好,死了的随堂太监姜珩也罢,甚至是锦衣卫的夏源渤,只怕都是棋子之一。
就连傅昭文和她自己,也被迫牵涉其中。
天下乌鸦一般黑,梁王如此,赵公绥如此,高世逄自然也如此。
古往今来,每一个手握重权的人,都不会把庶民的命当命。
他们是从哪一步、哪一日开始改变的?
郁仪盘膝坐在韩氏的身边,她说:“我是来救你活命的。”
韩氏的眼珠动了动,却依然没有说话。
“这里没有别人,你把真相告诉我,嗯?”
韩氏依然不说话。
某一刻,郁仪觉得自己有点可笑。
因为她还是和过去一样,救不了任何人。
也救不了一个一心求死的人。
他们被打怕了,他们被这残酷的刑具夺走了灵魂,甘愿沦为了被践踏尊严的牺牲品。
他们也只是普通人,一旦心有死志,便很难再改变。
希望几次破灭之后,便再也不会燃起。
可郁仪知道,这次没问完的话,下次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机会再问起。
她轻声说:“世人都说你怨恨你男人是个太监,不能给你平凡正常的生活,你因此而心生不满。可你的左邻右舍分明说你们夫妻二人感情甚好,从来没红过脸,也从没说过一句话,他如今已经死了,你不想为他报仇吗?”
这一句话,竟让韩氏又一次落下泪来。
她不说话,一个劲儿地哭。
郁仪见她落泪,想要安慰她,却又害怕自己的手碰到她的伤,只好继续说:“我懂你心里的难过,所以我愿意帮你。这不仅仅是帮你,也是在帮姜珩。他待你一定很好吧,他死得冤屈,你不帮他,还有谁帮他?所有人都说你是与别人勾搭成奸,
你甘心让他和你永远背着这屈辱之名吗?”
韩氏颤抖着抹了一把泪,对着郁仪缓缓道:“我与你说实话。那日我去村口磨玉米面,想着到了初五祭拜灶王爷的时候,做些年糕来供给灶王爷吃。没料到才进了家门,我那死鬼丈夫就躺在院子里,胸前插着一把刀。我连夏源渤的面都没见,就
来了一伙人把我抓了起来,说是我谋杀了我的丈夫。”
“后来在顺天府,他们没日没夜的打我,最后他们说什么,我便认什么。夏源渤的确是我的街坊,可我只和他媳妇说过话,说我和他通奸,我就是百口也难辩。姑娘,也许你心里不尽信,我和我那死鬼丈夫老早就认识,他没进宫当太监的时候,
我俩还定过娃娃亲。后来他家里破败了,他不得已自卖入宫,我也嫁给了别人为妻。可我那前夫对我不好,整日里打我,是姜珩救了我,他让我走,可我是心甘情愿留在他身边的。”
韩氏呜呜咽咽地哭,她模样生得并不算美,身上带着农妇特有的淳朴憨厚。
一字一句,都在往人的心口捅刀子。
郁仪对她说:“我一定会帮你的,拼了我的命也会帮你。”
走出大牢,郁仪没有回都察院,而是找了个没人的树林默默哭了一场。
她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脆弱的人,这许多年来,人间苦厄她早已经历无数,却依然不能泯灭自己作为人的良知,和身为女人特有的敏锐与同情。
谁敢说庶民命贱?
一个个活生生的人站在你面前,他们有自己的喜怒嗔痴,有自己波澜壮阔的人生。
郁仪渐渐开始憎恶这朝堂之上的每一个遍身朱紫的衣冠禽兽。
这个世界残忍的一角在她面前完整地撕开,何尝不是把她的理想与心愿一起撕碎。
权术杀人。
杀贱民、杀每一个没有在宦海中谋得一席之地的人。
她擦干了眼泪,走出树林。
郁仪想,她不需要安慰,也不会后悔。
三月初一,韩氏杀夫案尚且没有定论,脱火赤已经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住进了京师的馆驿里。他带了北元的各色物产,和数匹汗血马。
太后于玉山台设宴,款待脱火赤及其臣属。
梁王虽被太后不喜,却依然带着小公子赴宴。天家上下,还是需要这一层遮羞布的。
这一轮宴会,郁仪也被安排了一处席位,只不过离主子们很远,远得连他们说话的声音都听不清。
这也是郁仪第一次见到脱火的真容。
他不是青面獠牙模样,看上去巍峨挺拔,如同一座不可撼动的山峦。
她和都察院的御史们坐在一起,身边坐着白元震等科道出身的官员。
席间有人说:“听闻这脱火赤喜欢豢养豆蔻梢头的女孩儿,也不知道是真是假。”
他们浑然没有把坐在一旁的郁仪放在眼里。
虽然都是御史,可有些人推崇着才子风流的为人之道,所以不以此为耻,反而以之为荣。
白元震眼中有几分怒气,却因身份不高,不敢直接和都察院的御史们直接顶撞。
许奚只顾着喝酒,也没说话。
另有人说:“你看这脱火赤,如同座山雕一般,也不知什么样的铁娘子,才受得住他这一身腱子肉。”
许奚起身离席,走了几步看向郁仪:“苏给事,过来。”
郁仪站起身走了出去,在人群的最后面,许奚说:“你那案子怎么样了?”
“我正在调顺天府的卷宗,看看她邻里间的口供。”郁仪答。
许奚嗯了一声,平静道:“在这透透气,里头的酒气太重。”
郁仪知道,他是有心想将她从浊臭的男人堆里救出来。
“我没放心上。”郁仪平静道,“他们不敢在娘娘面前说的话,反而敢有心说给我听,无非是我的身份尚且低微的缘故,这世上先敬罗衣后敬人的事多了,我若什么都在乎,那岂不是要把自己气死。”
许奚见她透彻,不由得一哂:“你倒是心思澄明。”
这也是他第一次赞许她。
郁仪笑而不语。
二人在此站了片刻,一个声音不疾不徐地自他们背后响起。
“许御史,好巧。”
听到这一声,许奚看到郁仪的脸色微微变了一下。
她咳了下,徐徐转过身,露出一个笑容:“张大人。”
明明没有做什么不该做的事,郁仪却又莫名有些心虚。
张濯穿着官服,头戴幞头,清风朗月地站在阶前,他手里还握着酒杯,像是逃席出来的。可郁仪知道,他的坐席离这里有几十步那么远,张濯必然是专程过来看她的。
许奚在郁仪身后亦对着张濯行礼:“张尚书。”
他们二人素来没有私交,张濯为人又素来矜淡,许奚一直没有主动和他结交的心思。
他却没料到郁仪自然而然地向张濯的方向走过数步:“张大人怎么出来了?”
张濯嗯了声:“多喝了两杯,有些醉。”
他深邃的目光落在郁仪的脸上:“同我走走?”
“好。”郁仪没有拒绝。
许奚看到张濯抬起眼来和自己四目相对。
张濯脸上分明没有什么复杂的神情,可许奚分明又感觉到自己受到了莫名的审视。
正在左思右想,白元震恰好拿着酒杯出来,也看到了这一幕。
“许御史你在这啊,我们科道的人还想敬你一杯酒呢。”白元震收回看向张耀和郁仪的目光,笑嘻嘻地招呼他,“看什么呢,这么入神?“
有人打断,许奚的思路就乱了,一闪而过的头绪更是不知所踪了。
“好,我回去了。”说罢,许奚就跟在白元震身后回到了席间。
而另一边,郁仪跟着张濯走下了朝阳台,他们一同走在跸道上,绕过一处垂花门,张濯突然抬起手把郁仪拽到了假山的后面。
郁仪还没有回过神,张濯便已将下巴轻轻靠在了她的肩膀上。
“窈窈喜欢吗?”
他在她耳边笑着问。
“喜欢什么?”
张濯没说话,而渐渐把重量压在了郁仪的肩头。
耳边传来他潮湿的声音:“我喝醉了,在你这靠一靠,好不好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