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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座园子荒废已久,平日里少有人来,此时此刻安静得只能听到偶尔的鸟鸣声。
张濯没有了下一步的动作,似乎真的只想在她肩头休息片刻。
身后的假山硌住了郁仪的后背,张不动声色地抬起手,将自己的手掌垫在了她背后。
郁仪知道张濯平日素来少饮酒,只是如今北元旧敌当前,酒是一定要喝的。她不知道张濯喝了几杯,依稀的酒气淡淡地包裹着她,让她紧绷着的神经获得半刻松懈的机会。
“可觉得难受吗?”郁仪低声问,“我叫人泡壶茶,一会儿送到你席上,如何?”
张濯轻轻唔了声,摇头:“席上有茶,不劳苏给事的手。”
明明私下里他会对她直呼其名,此刻只叫官职,声音又如此低沉动听。
他另一只手轻轻搂着郁仪的腰,微微俯着身,许久没有开口说一句话。
张濯没有告诉她,其实这阵子他每日都在担心,担心命运的谶言将他们再一次拆散。
“许奚你觉得如何?”话头又落到了许御史的身上。
郁仪唔了声,认真说:“三句真七句假,不算是什么正人君子。”
张耀捻起粘在郁仪头发上的一根草屑,缓缓站直了身子:“听说你在都察院接了个棘手的案子?”
他的消息一向灵通,纵然在这些对他而言的小事上面。
“不算棘手。”?仪答,“只是要多花些心思。”
张濯看清了她眼底的倔强。
但他没拦着。
也没有资格阻拦。
“好。”他点头。
就这么一问一答,二人谁都知道这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。
不过是张濯自己,但凡不在郁仪身边的时辰,一颗心总是要分作两半,哪怕她到了天边去,也要有半颗心跟着她一起走了。
揪得紧紧的,放不下,总是怕她会有事。
过去读书时,先生常说:人一生总得要自己狠狠跌几次跟头,才算是真的在这世上站稳了脚跟。
这话张濯相信,也知道以郁仪的性子,很多事也能做到化险为夷。
可知道是一回事,做到是另一回事。
就譬如今日的宴席,他又害怕都察院的人给她脸色看。
他也明白,不能回回都替她撑腰,可一转眼看见许奚来解她的围,张濯心里又觉得酸涩。
人自己都总是很难看破自己的心。
“回去了。”张濯道,“逃席太久,怕叫人多想。”
他俯身在郁仪耳边说:“半个时辰后请陛下到御花园去,饮绿轩下,翠微湖边。
郁仪眸光轻动,张濯却又没有继续说下去。
他松开了拥着郁仪的手,欲言又止,最后只换做一句“万事当心”做结尾。
郁仪对他笑着点头,张张开双臂,示意她再拥抱一次。
于是郁仪缓步走上前,松松地环住了张濯的腰。
在这弥漫着淡淡酒气的怀抱里,张耀垂下头在她眉间落下轻轻一吻。
对于他们两人而言,这触之即离的拥抱,已是不可多得的片刻温情了。
郁仪率先走出了假山,绕过了月洞门时,她已经收起了脸上全部的柔情。
才走到朝阳台前,一个人恰好迎面走来,郁仪定神看去,来人是梁王,梁王也在此刻看见了她。
躲是来不及了,郁仪对着他行了个礼,梁王微微颔首,只当是作答。
他抬步欲走,似有薄醉之意,郁仪却叫住他:“王爷。”
梁王的目光转回她脸上,郁仪从袖中取出一枚令牌,还是梁王妃昔日送给她的,说日后若有机会,邀请她去王府上小坐。
话犹在耳,昔人已逝。
“这枚令牌,王妃娘娘两度想要交给我。一次是在承恩寺,一次是在慈宁宫。”她顿了顿,坦然地直视梁王的眼睛,“在承恩寺那一次,她是为了求子而来。所谓求子,自然是求王爷的子,不光为她自己,还为王爷的每一个女人求。”
“而慈宁宫那一次,她跪在阶前,声声哭诉,磕了不知道多少个头,额头都撞破了。她说她知道王爷活得不易,只盼能求得娘娘垂怜。”郁仪的下颌微抬,“王爷,这些你都知道吗?”
梁王垂下眼,做出哀恸之色:“天可怜见,本王愧对于她。”
郁仪知道他不过是惺惺作态,只觉得分外恶心:“我听闻王妃娘娘的姑丈一家入京了,他们住在馆驿中数日,王爷见都没见一次。”
梁王身旁的内侍大声道:“你放肆,这是你该同王爷说话的态度吗?”
“我放肆?”?仪勾唇,“我身在都察院,这些难道不是我分内之事吗?”
梁王看向自己身边的内侍:“退后,我和苏给事有话说。”
他上前一步:“要钱是吧,给你一千两,滚远点。”
梁王装都懒得再装:“你手伸得未免太长了,连本王的后宅之事都想插手,本王奉劝你一句,事不关己便要装作不知,不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,懂吗?”
郁仪听他这么说,反而神色变得更平静了:“那王爷大可动手,留给王爷的时间可也不多了。”
郁仪心里很清楚,梁王如今的倚仗一定在瓦剌部和脱火赤身上。脱火赤虽然来和大齐献降,但绝不意味着他彻底丧失了对大齐的威胁,所以他对梁王的支持或许真的能为梁王扭转乾坤。
这些年来梁王的汲汲营营,大概也是为了这最后一击。
他也好、赵公绥也好,一定在这京师中不为人知之处,积蓄着他们的力量。
郁仪这一句话落在梁王耳中,无疑是在嘲讽他不日将要就藩的事情。
他眼底有轻蔑之色,显然不把郁仪放在眼里。
郁仪对着他再行一礼,绕过他继续向前走去。
回到席间时,都察院的人散了大半,许奚还没走,见郁仪回来不由得松了口气:“怎么去了这么久?张尚书可是有什么事吗?”
郁仪面不改色道:“户部今年在盐课司里换了几名主官,如今到吏部里拿名帖,刚巧这件事原本是我来承办的,所以多问了几句。”
她说得轻描淡写,许奚自然没有怀疑:“宴会过半,不少人都撤了,我也先走了。”
这样的大宴,他们这些坐在后面的人,自然不会被主子们太关注,假借尿遁的人不胜枚举。
郁仪点点头:“我一会儿也回去。”
许奚嗯了一声,起身也走了,看样子方才一直不走也是在等郁仪回来。
白元震也还没走:“刚才你不在,听这脱火的意思,过几日要在南苑同陛下和宗亲们比一比骑射。”
郁仪微微惊讶:“骑射?”
白元震点头:“可惜宁王不在京中,不然定然是他夺得头筹。”
郁仪从来没有见过这位宁王,只知道他生母出身不高,从小在南北各路军中长大,骑射俱佳,先帝最初并不看重这个儿子,他生生是凭借着军功在先帝心里为自己争得的一席之地。
见郁仪对宁王有些陌生,白元震便多解释了几句:“宁王最是勤勉,这些年来留在京师的日子一个巴掌都数得过来,不过听说宁王这几天就要回京了。”
“为了脱火赤?”
“不是。”白元震笑,“宁王是要成婚了,娶的是晋国公家的小姐,还是先帝亲自点的鸳鸯谱。”
晋国公听上去倒是响当当的名号,只是早已没了实权,不过是有虚爵在身罢了。先帝为宁王选这样一位王妃,看似是为了让王妃的母家给宁王增添几分光彩,实际上也害怕太有实权的岳家会让宁王生出不该有的野心。
比起庆阳郡主父亲的两江都督,晋国公的确是掀不起什么浪花。
“宁王南征北战也实在是辛苦,只有大婚时才能回京待上一阵子。”郁仪轻声道。
“哪有一阵子。”白元震伸出一个巴掌,“五天而已。”
五天。
没记错的话,宁王比皇帝才大两岁,今年不过十七,却已经是有无数军功在身了。
但他为人低调,即便回京也?少抛头露面,素来深居简出,所以太后对他的防备之心并不算太重,反而多加恩遇,让他无后顾之忧。
对于先帝留下的这几个儿子,太后也算是容情了。
想到张耀说过的话,掐算着时间离半个时辰也不远了,于是郁仪对白元震说:“我去找一下孟司记,有人找我的话就说我一会儿回来。”
朝阳台分前殿和后殿,主子们除了最初来后殿说了几句话之外,正式宴会开始后,都要回到前殿用膳。
主子们的御驾不是都仪想见就能见的,她想着能通过孟司记到前殿里去。
匆匆走到殿前的门处,一个穿白色衣的年轻人正静静地站在檐下。
他微微仰着头,好像在看着什么。
郁仪顺着他的目光看去,只见廊檐下,站着一只灰喜鹊,它口中衔着树枝,看样子是想要筑巢。
宫中是不能容燕子喜鹊筑巢的,若是瞧见了,也得让小太监们拿着竿子捅掉。
紫禁城中的屋檐结构都经过特殊的设计,往往不利于鸟雀筑巢,朝阳台也唯有这一处廊檐结构可以让鸟雀容身。
赵子息掖着手,目光分外专注,阳光落在他的发丝上,仿若时间都放缓了脚步。
他像是在这里站了许久,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安静的孤独。
郁仪看到,赵子息轻轻找起双手凑到唇边,不知怎么就发出了一声如同鸟雀般尖锐的叫声。
檐下的灰喜鹊受到了惊吓,扑棱着几下翅膀飞走了。
“这是什么声音?”郁仪走到赵子息身边问。
“这是山鹰的叫声。”赵子息听到了她的脚步声微微侧过头,“山鹰是很多鸟类的天敌,所以喜鹊也会怕它。”
郁仪眼中流露出一丝赞叹:“赵公子还会这样的本事。”
“不算什么本事。”赵子息温和道,“那时整日钻山入林、堪地绘图,渐渐也熟悉了这林间鸟兽的习性。我方才见这灰喜鹊想要搭巢,本想找人来把它赶走,又怕它去而复返,日后被人发觉了还是要把它的巢穴毁掉。如今我模仿过山鹰的叫声,它
们便会以为这里有猛禽,自然不敢再来了。”
说完这些话,他停了停,声音又渐渐放轻:“若强留在一个本不属于它的地方,才是真的害了它。”
这句话似乎别有所指,他眼底的忧郁之色一闪而过。
赵子息抬起头看向郁仪:“苏给事怎么来了?”
阳光落在他的肩头,都仿佛真的看到了赵子息在苍翠欲滴的树林间走过,阳光或许也如今日这般洒在他身上,周围是丛杂遍地的野花,还有山间无数的飞禽走兽。
他的眼睛安静又澄明,好像这世间没有任何东西能污染他的纯净。
“我想见陛下。”郁仪试探着问,“赵公子方便通传吗?”
“好。”赵子息点了点头,“你在这里等我。”
说罢他自掖门走了进去,锦衣卫自然都认得他,所以无人阻拦。
站在门口,郁仪向前殿看去,脱火赤不在,只有太后、皇帝和永定公主坐在席间。
不知道出了什么事,永定公主刚摘下面纱,正哭得梨花带雨,皇帝面带阴云,唯有太后却依然面不改色。
赵子息走到皇帝身边说了句什么,皇帝抬头向门口处看来,想了想,站起身和太后说了句什么,然后顺着通廊走了出来。
郁仪刚要行礼,祁瞻徇便托住了她的胳膊:“不用。”
他也不问郁仪要说什么,径直往前走了几步,郁仪小跑了两步才勉强跟上他的脚步。
“去哪?”祁瞻徇问,“朕也有话要对你说。”
“御花园吧。”郁仪建议道。
于是祁瞻徇真的迈步向御花园的方向走,几个小太监远远地跟在后面,也不敢声张。
才走出朝阳台,祁瞻徇就对郁仪说:“脱火赤向母后求娶映禾。”
这一句无异于平地惊雷,就连郁仪都吃了一惊:“什么?”
对于她的反应,祁瞻不觉得意外。
他深深吸了口气:“朕也很意外。
关于这个消息,祁瞻徇本人其实是喜怒参半的。
怒是因为他认为脱火赤不配向大齐提条件。
喜则是因为若永定公主真的嫁给了脱火赤为王妃,或许比她嫁给赵子息,对自己更有益处。
一边是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亲妹妹,另一边是被他视作眼中钉肉中刺的赵家父子。
很难说到底是哪个情绪占了上风。
于是祁瞻徇问:“苏郁仪,你怎么看?”
很多时候,他都没有把仪当作一个不起眼的官员看待,反而更愿意和她说几句心里话,或许是因为她天性敏锐,又或许是在祁瞻徇心里,官阶不高又聪慧的苏郁仪对他的政局更没有危害。
“公主殿下怎么能和亲去北元呢?”?仪下意识说。
祁瞻徇凝视着她,一字一句:“那你就希望她嫁给赵子息吗?”
他的声音低了些:“赵公绥又是如何待你的?你就不怕我母后放任映禾成为他们父子的免死金牌吗?”
太后与皇帝间的嫌隙比郁仪想象得还要深。
或者说随着皇帝年龄的增长,他已经越来越能在太后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思。
但这其实是在潜移默化间积蓄着更大的矛盾。
“苏郁仪,你就真的没有半点私心吗?”
这个问题,郁仪何尝没有问过自己。
她垂下眼,轻声说:“我与赵阁老间的恩怨,和公主殿下没有关系。”
同样,皇帝和赵子息的恩怨,也与永定公主无关。
“此去北元,千万里之遥,那里对于殿下来说太过陌生,而又太孤立无援。”郁仪认认真真地对着祁瞻徇道,“陛下能忍心吗?”
“朕不得不心狠。”祁瞻徇平淡道。
其实从赵子息回京后的种种,郁仪已经能够窥探到这位年轻帝王冰冷而无情的内心世界。
或许是因为太后这些年来对于他的强压,又或许是始终没有存在一个给予他爱与温柔的人。祁瞻徇深切地意识到权力是多么重要的东西,越重要,越值得不惜一切手段来争取。
这是帝王家的不归路,也没有半分转圜的机会和余地。
祁瞻徇沉默片刻又一哂:“不过你也知道,这些全看我母后会不会点这个头。”
“决定权又不在朕手里。”他的语气平淡,却潜藏着齿关间的龃龉。
二人说话间已经走到御花园外,祁瞻徇刚想问有什么事找他,却猛地听到一个人在说话。
这个人说得是北元话。
是脱火赤。
和他说话的是一个女人,二人正在用北元语说着什么。
祁瞻徇一把拽住郁仪的胳膊,不让她再往前走一步。
只可惜他们两人都听不懂北元话。
隔着花木扶疏的树木看去,和脱火赤说话的女人正是梁王的小妾,阿日娜公主。
二人语速很快,声音也很轻,两个人面色冷峻,显然正在说一件很严肃的事。
祁瞻徇显然也认识这个女人,一双眼睛微微睁大,他猛地看向郁仪,郁仪对着他轻轻点了点头。
祁瞻徇与郁仪不敢惊动这二人,默默在树后藏了良久,直到脱火和阿日娜一前一后从御花园里离开,他才略带愠色道:“此女不是祁瞻庭的妾室吗,为何会和脱火赤勾结在一起?”
他在原地转了两圈:“只恨没把赵子息带来,若他在,自然听得懂这两人在合谋什么勾当。”
此时他又想起赵子息的好处来。
郁仪却突然明白了张耀的用意,他知道她心里一直想为梁王妃讨一个公道。所以张濯为她选了一个最好的盟友??皇帝本人。
梁王的小妾勾结北元,这样的事除非是皇帝本人亲眼所见,不然任何人说给太后或者皇帝听,都能被当作是存心陷害。
此刻,祁瞻徇本人亲眼看见这两人私下往来,这比什么证据都要确凿。
可张濯又是如何知晓此事的呢?
脱火赤于此地秘密会见阿日娜,必然不会大张旗鼓,张濯莫不是真会神机妙算,可以偷听天道?
郁仪暂且把头脑中对于张耀的念头抛到一边,她对着祁瞻徇猛地跪下来:“下官愿替陛下追查下去。”
她手里没有太多实权,若想要权,还得是要靠皇帝的旨意。
祁瞻徇没有犹豫,毕竟他这没有什么实权的皇帝,手下也没什么精兵强将可用,更何况这样的事最好瞒着太后来做。
他可不想让祁瞻庭像之前那样,不痛不痒就翻过页去。
“朕给你一道私令。”祁瞻徇解下腰上的玉佩,“凭此玉佩,但愿能助你一臂之力。
这道私令对于郁仪而言,作用可就不仅仅是为梁王妃报仇那么简单了。
这枚玉佩,足以让她在很多地方都畅通无阻。
出了这样的事,祁瞻徇早就忘了问郁仪是因为什么来见他。
确定御花园中再无旁人之后,祁瞻徇便从垂花门钻了出去。
还没走出几十步,就见宝仁急匆匆地跑了过来:“陛下。”
宝仁看了一眼郁仪,祁瞻徇已经开始催了:“说!究竟是什么事?”
宝仁不敢耽搁:“方才朝阳台来报说,公主和太后娘娘起了争执,哭着独自跑了出去......奴才们一时没跟上,不知道殿下跑到了何处。
“糊涂东西。”祁瞻徇不由得恼怒,“还不去找,在这里耽搁什么?”
说罢阔步往朝阳台上走去。